丽水生金 名物铸史——扬之水和她的《中国金银器》( 二 )


甘肃凉州红花村出土
再如喜欢“以文为诗”的韩愈,在《寄崔二十六立之》中极力铺写了自己赠崔的一只饮盏:“我有双饮盏 , 其银得朱提 。黄金涂物象,雕镌妙工?。乃令千里鲸,么麽微螽斯 。犹能争明月 , 摆掉出渺弥 。野草花叶细,不辨资菉葹 。绵绵相纠结,状似环城陴 。四隅芙蓉树,擢艳皆猗猗” 。普通读者读到此处,大抵茫然,但如果有几只形制纹饰相近的唐代银盏摆在面前,每个字所描述的细节都将清晰可辨 , 历历目前 。扬之水举出了赤峰市喀喇沁旗哈达沟窖藏银金花大盘盘心和白鹤美术馆藏银鎏金大盆盆心的摩竭戏珠图案,说明“乃令千里鲸,么麽微螽斯 。犹能争明月 , 摆掉出渺弥”;举出西安西北工业大学基建工地“李勉奉进”双鲤纹银盘内心缠枝卷草抱合而成的团花纹样,说明“野草花叶细,不辨资菉葹 。绵绵相纠结,状似环城陴”;举出山西繁峙县金山铺乡上浪涧村窖藏“高骈进”金花银酒海内壁四隅、陕西耀县柳林背阴村出土金花银盖盖面四隅四枚图案化的折枝花卉纹饰 , 说明“四隅芙蓉树,擢艳皆猗猗” 。数物组合,韩家饮盏已经呼之欲出 。诗心匠意 , 无所遁迹 。
在全书“后叙”中,扬之水自道:“写作之初,书名定为‘中国古代金银器’ 。交稿时 , 出版社曾建议去掉‘古代’,添加一个‘史’字 。先是同意,后思忖再三,以为此书实在不是‘史’的写法 。勉强看作‘史’,也是纪传体,即为器物立传,以‘器’见‘史’ 。那么索性删除这个‘史’字,而使书名与内容更加相符 。”作者谦逊 , 隐去“史”字,但纪传体又何尝不是“史” 。一器一物倘得面目分明,整部历史也就不言自明了 。
看图说话,溯源探流
近100万字 , 4000余幅图,是这套书的基本体量 。海量文物高清细节图 , 尤其为书增色,也使作者论述和读者领会较前容易 。扬之水拒绝称这些图片为“插图”,她认为图片与文字并重,二者一起担负解释功能,意义非“插图”两字所能涵盖 。
在一次采访中,扬之水谈道,追随遇安师问学,即自“读图”始 。“看图说话”似乎不难,其实不易 。“真正读懂图像,必须有对图像之时代的思想观念、社会风俗、典章制度等的深透了解,这一切,无不与对文献的理解和把握密切相关 。大胆假设必须以小心求证为根基 , 这里不但容不得臆想,更万万不可任意篡改据以立论的基本材料 。总之,是要用可靠的证据说话 , 力避观念先行 。”
扬之水的论著,之前大都与孙机先生一样,采用传统手绘线图 , 后来改用拍照代替 。写作这本书时,她给自己制定一个标准,就是书中列举的器物,都是自己亲眼见过,最好是拿在手上仔细观察过的 , 所用图片也都是自己选取角度所摄,尽量不从书上扫描 。只从图录看照片,是不太敢说话的 。她曾专程到南京市博物馆观摩文物,其中一件,图录说是金饰 , 展陈时平放于展柜中,看不到背面,无由得知此物整体构造如何 。在《中国古代金银首饰》一书里曾判断它是珠子箍上的饰件,而且正好有一幅容像,女子所戴珠子箍装饰与它相同,即双龙戏珠 。这次接触实物,翻到背面一看,发现有一个扁管 , 应该是用作安设簪脚;双龙戏珠的一颗琥珀,上面有个小孔儿,可知原初为佩件,后来改装成这个样子 。如果看不到背面 , 就很难知道它的真实面目 。还有一次她到常州博物馆观摩,意外发现“中兴复古”香饼背面有模印双龙,证实了此前的推断,“此物出自禁苑 , 更觉没有疑义” 。“多角度观察,对器物研究非常重要 。”扬之水认为,有了这个前提,才可以进入对“物”的描述与定名 。
文章千古事 , 得失寸心知
“金玉”并称,向来用作珍贵之词,但“相对于玉器、书画之雅,金银器可以说是一俗到骨 。它以它的俗 , 传播时代风尚,而在社会生活中扮演被人贪恋和追逐的角色” 。选择如此大俗之物作为研究对象,研究书写方式却尽力避俗、避熟 。扬之水不止一次告诫我 , 读书写作不跟风,不趋热门,避朝市之显学,于冷僻处自开一片新天地 。凭借自己多年大量研读经史、别集、诗词、笔记、杂剧、小说等的深厚功力,多次前往各地博物馆、展览馆、考古遗址观摩文物的开阔视野,多方与同好切磋琢磨、转益多师的开放态度,以及心无旁骛、专意沉潜的治学方式 , 以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物互证,她为大量器物和造型纹样重新命名,并由此揭示设计意匠,还原再现相关历史场景 。常开新面,屡有斩获 , 这是扬之水学术贡献的独特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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